9.06.2012

【P】─ Playwright (編劇馮程程談問集)



躁動之中最難能可貴的靜止 專訪《守夜者》編劇馮程程

文/陳佾均




男子:請問尊貴的客戶閣下,您是從事什麼專業的呢?
男孩:我是一個詩人。
男子:我的意思是,你靠什麼維生?
男孩:我寫詩。
男子:什麼東西?
男孩:我撿拾人生的碎片。

                          《守夜者》景1


守在每一個不眠的深夜,釐清自己,是一種漫長的書寫,一個不動的旅程。

                          《守夜者》景7


《守夜者》的製作邀請到編導俱佳的香港劇場創作者馮程程擔綱編劇。
在這次的改編創作之中,馮程程從佩索亞的劇作《航海者》出發,
並融入詩人本身、以及翁山蘇姬和王丹兩位民運人士的生命思索,
有趣的是,這兩位在被囚禁時也都寫詩。

佩索亞認為原著裡凝住了的靜止狀態,
讓外在世界的真實變得不再真實。
馮程程則透過詩人的「靜止」,進一步在人物穿梭之間,
找到與當代更具體的交流辯證,
思考社會現實與舞臺創作之間的動與不動。
我們在夢境與現實、詩與人生之中守著什麼?
在躁動之中,怎麼樣的靜止最難能可貴?




Q1:這個製作的始於你對佩索亞唯一的劇作《航海者》的興趣。
我很好奇當初你和佩索亞是怎麼結緣的?這個劇本吸引你的原因是?


A:九十年代末我開始讀佩索亞的詩,而這個劇本則是在二千年的時候,
在大學圖書館翻閱戲劇期刊時遇到的。當時我不知道他寫劇本,
所以發現的時候很興奮,很想搬演。是不是難度高的劇本、
或者說乍看之下不知道該怎樣處理和呈現的劇本,總有一種吸引力?
我記得看葉利尼克的《死亡與少女》 也感覺到這股吸引力,
很想試試把它做出來。我想,讀《航海者》時也有這種感覺。
雖然我覺得這十幾年間,我還沒有把它完全看懂
(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仍有面對它的決心)。

這個劇本吸引我的原因是,它有濃濃的詩意、有一種流動在裡面;
它難懂,也難演。「靜止」的劇場性可以是怎樣的,我很好奇。

詩人在別處曾寫道:「The movable is what doesn't move」──動的就是不動。
我覺得這種劇場實驗的核心是很精神性的,
也是一種表演者與創作者透過在臺上「行動」,
來尋找內在與外在之間關係的一種方式。
基於這一點,我認為莫比斯的實踐與這個戲非常配合。




Q2:是否可以談談你以佩索亞本身及《航海者》為出發點創作文本的過程?

A:原意是我只當劇本翻譯。不過阿海(導演張藝生)讀了劇本之後,
覺得只做這個劇本有點「不足夠」。我當時的理解是,
劇本傳遞出一種朦朧的情緒和偏向消極的哲思,
未必是導演在理念上能夠認同的東西。
我們反而比較能夠掌握和想像詩人提出靜止劇場的這個實驗形式,
所以我們就從這一點著手。

然後,我從翁山蘇姬回憶獄中生活的文字中(包括被囚禁的經驗和詩的經驗),
隱約找到了一些可以跟三個守夜者接軌之處。
當然,佩索亞談的是存在的囚禁,他是哲學性的而翁山蘇姬的囚禁則是社會性的。

和阿海討論之後,我們認為從靜止劇場中關於動與不動的辯證出發,
思考劇場連結社會的可能性,或許可以作為我們對於靜止劇場的一種詮釋。

於是就開始「改編」了,在原著之外加入佩索亞的生平與其他支線。
而我也從翻譯變成了文本創作。



Q3:你將文本標題由「航海者」改為「守夜者」非常有趣。
原來的「航海者」是個在劇中缺席的角色,
雖然沒有出現,卻是其他角色全劇討論的中心。
航海者可以是探險與希望的象徵,
但同時他也是那個失落在夢境/回憶之中、喪失自我的人;
若顧及葡萄牙作為海洋民族的歷史,則又有另一層深意。
然而在我們的語境中,
你選擇了從靜止、沒有/不能移動的「守夜者」的視角出發,
是否可以解讀作一種具體化的嘗試,
從抽象的等待希望(與其不可得)的視角,
轉變到守候的當下?


A:「守夜者」首先出現在我《航海者》的譯本。
原著中三個說話的人都是「watcher」,所以這麼譯。
後來是菲倚想到用「守夜者」作為戲名。

誰是守夜者?第一層意思,我覺得她們是詩人——詩人不同的聲音、不同的角度,
聚合成一個存在狀態(被困在古堡房間的狀態);
我因此認為靜止劇場是佩索亞「預演」其異名者人生的平臺。
第二層意思,我覺得她們是舞臺上的存在。
夜就是我們的舞臺,我們一直默默守著的地方,
這裡面有一種言志的成份。第三層意思,我想是一個比較宏觀的世界,
一個暗黑時代,在那裡,我們等待黎明再來的心情又有點不一樣。
守候的當下,沒錯,這是跟我們的生活與時代的一個接合點,
從這個點帶入到我們的處境之中。

呈現一種當下是很重要的。
對我來說,一個世紀前有這樣的一個詩人、對戲劇/舞臺那麼著迷的一個詩人,
用戲劇來思考和實踐他的人生。他為一個世紀之後的我,
一個以舞臺為志業的人帶來了衝擊,
令我思考舞臺對我來說是什麼、在我的生命裡扮演了什麼角色、我如何運用它,
而它又怎樣影響我……。詩人以戲劇來預演人生,我們又如何以戲劇來活出自己?

從這個角度思考動與不動,就很有意思了。
在現世的躁動不安之中,怎樣的靜止才有價值、才最難能可貴?
在舞臺上、在生活中,我們都可以嘗試去思考這個問題……或在行動中找出答案。

至於航海者,在原著中也許是詩人的另一個自我投射/分裂,
現在則多了一個「身份」就是行動者,
那些經歷過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流放的人物。
在他們身上都有一種「靜與動」的辯證。
導演很早就告訴過我,行動的精神必先回到自己。
我覺得這兩個行動者(翁山蘇姬和王丹)都有不斷反省「回到自己」的這個問題。


這部份是改編過程中最大的挑戰。要如何呈現一個活生生的真實人物,
而且是在一個象徵性如此強烈的文本之中?
我該選擇委婉的呈現方式,還是要非常清楚?
不過我直覺地認為,我們需要「面對面」的能量;
我要正面面對這些行動者和他們的言行,直接而不避諱地把這些素材放到文本中。
這可能會在風格上出現一種對抗的效果,但這也不一定是壞事!


另外,我在文本中讓守夜者和航海者互相敘述,
也是個有趣的實驗。原著中,說話的是守夜者,
說著缺席水手的故事,到後來又懷疑自己其實才是活在別人的敘述之中。
在目前的文本裡,我把這層關係再玩了一下。
而這種敘述的方法也幫助了我解決一些戲在推展上的問題。



Q4:前幾年你和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推出的「文本的魅力」系列活動
皆劇焦於歐陸新文本的創作,可否談談你對新文本的思考與這次創作的關聯?
此外,同時也導戲的你,怎麼看待劇作家在製作中的角色?


A:我第一次為別的導演寫劇本。如何有效利用劇本跟導演溝通,
而又可以按著自己的實驗脈絡去創作,是我這次的重要練習。
我覺得這是比較honest的說法,而不是想著這是不是又要以「新文本」的精神去寫劇本。
我盡量叫自己不要這樣想。「新文本」有其獨特的本土性(對話基礎是香港戲劇),
但其對語言、形式、議題的召喚又同時適用於其他不同語境。
說到底,是一種把戲劇邊界不斷推移的過程和欲望。
我希望這次《守夜者》的製作對「靜止」在形式和內容上的探索都可以做到這一點!




馮程程 Vee Leong
























photo by Terry Lin

以牛棚為創作基地的劇場工作者,
近年積極參與策劃前進進戲劇工作坊年度歐陸新文本展演計劃及課程系列,

並導演多部新文本作品,包括:
莎拉肯恩《渴求》(2006)、耶利內克《死亡與少女》(2008)、
邱琪兒《遠方》(2010—獲第三屆小劇場獎最佳導演提名)、
雅麗珊卓.活《第十一城》(2011)、
《冒犯觀眾的5種方法》(2011,台北黑眼睛跨劇團);

文學指導工作包括:
莎拉肯恩《驚爆》(2012,李鎮洲導演)、
《如果末日,一個旅人》(2012,陳炳釗導演)。
2012年年度創作《誰殺了大象》巡演香港(新文本戲劇節)及台北(第五屆女節),
並將以英語版本參加英國卡迪夫Chapter Arts Centre駐場藝術家計劃。

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新聞及傳播學院(榮譽學士-1996年;傳播哲學碩士-2004年)、
英國倫敦大學金匠學院戲劇系(表演與文化研究文學碩士-2001年);
英國文化協會志奮領獎學金(2000年)及特區政府柏立基獎學金(2000年)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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